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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战争阴影下,欧洲已永久改变

一年前,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并启动一场毁灭性欧洲地面战争那天,芬兰总统绍利·尼尼斯托宣布:“现在,面具已经摘下。只露出战争的冷酷面孔。”

芬兰与俄罗斯的边境线长约1340公里,秉持着对俄罗斯务实外联的政策理念,这位在职超过十年的芬兰国家元首曾多次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面。但就在一夜之间,这一政策支离破碎,与此同时被葬送的,还有欧洲对普京会一切照旧的幻想。

这些幻想根深蒂固。拥有27个成员国的欧盟成立数十年来的核心理念是在整个欧洲大陆推广和平。经济交流、贸易和相互依赖是防止战争的最佳保障,这一观念深深根植于战后欧洲的思维,哪怕在与日益敌对的莫斯科打交道时也是如此。

即使在2014年吞并了克里米亚,但要说普京治下的俄罗斯转向咄咄逼人、帝国主义、复仇主义和残暴野蛮的立场,且对欧洲的和平政治无动于衷,这在巴黎或柏林看来几乎不可想像。哪怕日益军国主义的俄罗斯游起来、叫起来、看起来都像只鸭子,但也不能说它真的就是只鸭子。

“我们中的许多人过去都将和平视为理所当然,”尼尼斯托在本月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表示,过去一年,他带领芬兰突然加入北约,这在2021年都还无法想像。“我们中的许多人之前都放松了警惕。”

自1989年冷战结束以来,对欧洲影响最为深远的事件莫过于乌克兰战争。和平姿态最为突出的德国已经转变立场,开始认识到实现国家安全和战略目标需要军事力量。这片被哄得忘却了记忆、放任自流的大陆被激发出巨大的努力,要拯救乌克兰的自由,因为其自由被广泛视为等同于欧洲本身的自由。

“把硬实力当作外交政策或地缘政治的博弈手段,欧洲政界人士并不熟悉这一套,”荷兰国防问题专家雷姆·科特韦格表示。“这下好了,他们上了一次速成班。”

关于欧洲可接受的番茄大小或香蕉形状的讨论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关于向基辅提供哪些坦克,或许还有F-16战斗机的激烈争论。欧盟已向乌克兰提供了约38亿美元的军事援助。

总体而言,无论是作为联盟整体还是国家个体,欧洲各国承诺以各种形式向乌克兰提供超过500亿美元的援助,实施了十轮对俄制裁,接纳了800多万乌克兰难民(几乎相当于奥地利总人口),并顶着严重的通胀压力彻底扭转政策,基本切断了对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的依赖。

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在近一年前的演讲中提到了“时代转折点”(Zeitenwende)的说法,当时他宣布要向德国武装部队投入1120亿美元军费。他谈的是德国这个因纳粹历史深受创伤,从而产生本能反战情绪的国家,但这个词也适用于整个欧陆,在这里,不论有多么渺茫,爆发核战的可能性都已不再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

后冷战时代让位于大国竞争日益加剧的动荡过渡期。“乌克兰永远不会成为俄罗斯的战利品,”拜登总统上周在华沙宣称。在他发表讲话之际,中俄就两国之间“没有止境”的伙伴关系举行了会谈,普京让俄罗斯暂停履行全世界最大的两个拥核国家之间仅存的军备控制条约。

这是秩序重塑的时代,欧洲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

“这场战争让欧洲回到了根本,直面战争与和平,以及关于我们价值观的问题,”法国驻德国大使弗朗索瓦·德拉特说。“它让我们思考:作为欧洲人,我们到底是谁?”

没有美国的援助,泽连斯基总统领导下英勇的乌克兰可能不具备抵抗俄罗斯入侵的军事手段。即便欧洲的应对已经超出许多预期,但对欧洲人而言,这样的现实依然发人深省。如果欧洲想成为一股可靠的军事力量,这场战争揭示了有多少工作尚需完成。

因此,随着一场长期战争和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的僵局近在眼前,欧盟面临一系列问题:如何加强其军队;如何处理前线国家和德法等国之间的紧张关系,前者希望彻底击败普京,后者则倾向于妥协;以及如何应对明年的美国大选,它将加剧人们对华盛顿是否会坚持到底的担忧。

总之,这场战争已经为欧洲指明了道路:如何从和平强国转变为地缘政治强国。

俄罗斯问题专家、芬兰国际事务研究所研究主任西尼库卡·萨里表示:“即使战争很快结束,也回不到从前了。”芬兰加入北约的决定无法回头,欧洲也不会回到原来的状态。

意外后果

在去年2月24日战争开始之前,随着强硬的、通常与莫斯科有金融等方面联系的民族主义者攻击欧盟,一个富裕而自满的欧洲被消费主义和官僚主义削弱的说法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但俄罗斯的入侵产生了鼓舞人心和总体团结的效果。对普京来说,其战争带来的意外和不良后果在成倍增加。

芬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对俄罗斯的恐惧根深蒂固。在1809年后的一个多世纪里,芬兰一直是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尽管是一个自治公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莫斯科夺走了芬兰12%的领土。

大多数欧洲国家在战后都放弃了征兵,而芬兰一直维持义务兵役制。原因并不像前首相亚历山大·斯塔布所说的那样,“因为我们害怕瑞典”。

“每个家庭都有战争记忆,历史告诉我们它有多危险,”芬兰商业与政策论坛主任艾米莉亚·库拉斯说。“但我们犹豫了。我们认为保持中立对芬兰最有利。”

甚至在去年1月,也就是俄罗斯坦克开进乌克兰的一个月前,社会民主党总理桑娜·马林还告诉路透社,芬兰“极不可能”在她任期内申请加入北约。民意调查一致显示,支持加入北约的比例不超过20%到30%。

在2月24日入侵发生后的几天内,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民众情绪起了主导作用,”芬兰国防部政策主管珍妮·库塞拉说。“通常是政客改道,人们跟随。这一次由人民领头。”

在本月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与瑞典首相玛格达莱娜·安德松并肩落座的马林回忆说,我们问自己:“俄罗斯不会越过的底线是什么?”

答案很明确:“那就是北约这条底线。”

马林不再犹豫。

对于瑞典来说,选择也变得显而易见,即使这个国家200多年来都没有过战争。

“波罗的海已经变成了北约的池塘,”德国驻波兰大使托马斯·巴格尔说。“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转变。”

至于加入北约,只要乌克兰与俄罗斯的战争还在继续,这似乎是不可想象的。

“我认为没有哪个北约国家认为一个在与俄罗斯交战的国家可以加入北约,”芬兰总统尼尼斯托的首席外交顾问佩特里·哈卡莱宁说。

这里存在着一个似乎可能会加剧的欧洲困境。“一场停滞不前的冲突对普京有利,”法国驻德国大使德拉特说。“部分被占领、无法正常运转的乌克兰不能与欧洲的关系更进一步。因此,在这场战争的三种可能结果中——乌克兰胜利、俄罗斯胜利和僵局——有两种有利于普京。”

当然,在严厉制裁下俄罗斯日益走向高压统治,其领导人被整个西方世界唾弃,经济重建希望渺茫,一场漫长的冲突对它也是一种折磨。但俄罗斯对痛苦的承受极限是很难估量的。

“俄罗斯不愿意输,普京不在乎人命,所以他们可以让战争持续很长时间,”库塞拉说。“而在乌克兰这一边,只要西方支持,它就会继续战斗。”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总结道,“这将是一个很难打破的僵局。”

重新构想的德国

波兰和德国是曾经的敌人,如今的伙伴关系中也不乏对峙,两国在战后叙事上的差异十分惊人。波兰一直敏锐地觉察到俄罗斯的威胁。深受负罪感折磨的德国则购买了廉价的俄罗斯天然气,对普京的威胁视而不见。

反德情绪席卷了波兰,波兰认为柏林在支持乌克兰方面过于犹豫不决,以至于至少在民族主义执政党看来,德国所谓的善变现在已成为今年波兰议会选举的中心主题。

欧洲在战争面前的团结并不意味着裂痕已经消失。乌克兰战争给德国带来了空前的挑战和变革。

被极权主义的苏联帝国挟持几十年后,波兰率先打破枷锁并重新加入欧洲,英雄主义和牺牲的思想在这个国家留存至今。相比之下,一个完全后英雄主义的德国,从纳粹恐怖中慢慢恢复过来,无从想象什么是正义的战争。

“现在在德国,我们发现乌克兰在打一场正义的战争,并且发现1945年后的教训有一个重新解读,”大使巴格说。“它涉及国防、能源方面的政策变化,但在最深层次上,是心态上的变化。”

作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德国不得不在一夜之间重新构想自己,放弃和平文化,以为欧洲争取自由之战的名义武装自己和乌克兰。它不得不放弃55%的天然气以消除对俄罗斯的依赖。为了减少战略弱点,它不得不考虑与中国部分脱钩,后者有德国汽车的巨大市场。

欧洲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德国转型的效果如何。德国最终能否将其经济实力与军事实力相匹配,以及欧洲其他国家最终会对此作何感想?

社会民主党总理朔尔茨是一位谨慎的政治家,他决心避免战争升级,敏锐地意识到德国人对军国主义挥之不去的担忧。就像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本月就“粉碎”俄罗斯的危险发出警告一样,他倾向于和平谈判。

一个志在阻止普京获胜的联盟至少需要致力于保障乌克兰的主权和独立,这些正是俄罗斯一心想要摧毁的。

“除非有可靠的威慑力量,否则欧洲不会拥有可持续的和平,”芬兰俄罗斯问题专家萨里表示。“这是底线。”

对于芬兰和瑞典来说,要达到这种威慑力至少要加入北约。对于欧洲和美国来说,未来几年的问题将是如何确保乌克兰在没有加入北约的情况下,对俄罗斯形成相当于北约成员国的安全和坚固防御。这场艰难的辩论正在进行中,但远未解决。

“我们必须接受世界已经改变的事实,”芬兰总统的顾问哈卡莱宁说。“我们的变化必须是实质和思想上的。我们需要快速做出改变并使之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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